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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7章 殺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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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7章 殺人

◎賈老師,您,殺過人嗎?◎

趙向晚一把拉住哭得完全失去主張的女人:“路芝英?”

路芝英整個人處於崩潰邊緣, 全靠對施啟燕的擔憂而撐著,有人拉住她胳膊,她踉踉蹌蹌便往趙向晚方向一歪, 差點摔倒。

趙向晚伸出右手, 迅速托住路芝英後背:“別慌, 啟燕還沒死。”

路芝英慌亂點頭:“是是是, 她還沒死,我要去勸她。”

一個身穿花裙子的女生從門廳沖出來:“路媽媽來了沒有?施啟燕說要見她。”

路芝英努力伸直腰,拼命揮手,聲音嘶啞地回應:“我來了我來了。”

女生穿了雙拖鞋, 跑得急了啪嗒啪嗒地響:“快快快,路媽媽你快點上去和施啟燕說話, 她說有話要問你。你好勸她, 別讓她跳樓。”

路芝英借著趙向晚一托之力,拼盡全力跑動起來, 一邊跑一邊哭:“我馬上就來,我馬上就來, 你讓啟燕等著, 媽媽來了!”

趙向晚跟在路芝英身邊,跟著她的節奏跑動,一邊上樓一邊說話, 聲音冷靜而嚴肅:“我是警察, 最近清理舊案, 發現十二年前施桐先生的自殺有問題, 正要去找你, 沒想到會遇到施啟燕跳樓。”

路芝英現在腦子嗡嗡地響, 根本沒辦法思考, 聽到趙向晚的話下意識地重覆:“施先生自殺有問題?”

趙向晚努力往她腦子裏灌虛假信息:“是的,我們在調查一起貪汙案時,發現了一個施桐先生的日記本,裏面寫了不少關於設計院領導的貪汙內幕,並提到最近被人盯上,可能會有生命危險。”

路芝英是個頭腦簡單的人,一下子接受到兩個驚天大消息,整個人完全懞了。一頭是要跳樓的施啟燕,一頭是這個女警在耳邊嘀嘀咕咕,她現在連哭泣都忘記了,只能機械性地往上爬樓,一邊努力消化著趙向晚的話。

【是誰?是誰害死了先生?柳院長的老婆每次見到我都一臉的不屑,是不是他幹的?不對,蔣書記以前經常來我家找施先生喝茶,先生跳樓前一個星期人影不見,會不會是他?我不知道!我什麽也不知道!啊,我的啟燕啊,你可千萬別學你爸,你有什麽事跟我說啊,我就算不懂你們的專業,至少我還有一條命,誰欺負你們,我和他們拼命去!】

趙向晚沒有再繼續說話,這些信息是她現編的,為的便是與顧之光瞎編的內容印證得上。

施啟燕打算跳樓,那說明她萌生死志已經不是一天兩天。抑郁癥患者最可怕的是“無感”——對生命中的一切失去樂趣,對一切事物失去好奇心,覺得生無可戀。

之所以讓顧之光告訴施啟燕,施桐是他殺而非自殺,就是為了引出施啟燕內心的“牽掛”。從施啟燕的成長經歷來看,父親施桐對她的影響巨大,否則她不會選擇和父親一樣的事業,並執著追求。

對於一個一心赴死的人,唯有將她內心那點“牽掛”放大,才能打消她的自殺念頭。

趙向晚從市局到達湘省大學南3樓,十幾分鐘過去,施啟燕依然沒有跳下去,這說明顧之光所說的話起了作用。

為什麽施啟燕沒有退回來?趙向晚分析應該是她沒有全信顧之光的話,她想等到母親過來,問清楚了再決定跳還是不跳。

高傲如她,這樣站在建築學院大樓頂層,忍受著無數人的目光,迎著陽光往下跳,赴死之心強烈而執著,絕不容旁人欺騙。

現在趙向晚要做的,就是在路芝英腦子裏提前打好底子。路芝英是個老實人,不懂得說謊,你若告訴她:我們一起說謊把施啟燕騙回來,她肯定會答應得好好的,可是到了樓頂一對上施啟燕的目光,保證馬上露餡。

所以,趙向晚要先騙過路芝英,讓她認定一件事:自己的丈夫施桐,因為發現了設計院領導的貪汙,而被人推下樓,偽造成自殺。

果然,聽到趙向晚的話,路芝英爬樓的速度愈發快了起來,剛才被女兒跳樓而嚇得酸軟的雙腿,仿佛有一股力量註入,她此刻心中只有一個想法

——我要告訴啟燕,我要告訴她,她爸爸是被人害死的!她不能死,她得幫她爸爸申冤!

有個成語:疑人偷斧。當一個人對某件事深信不疑時,就會帶著偏見思考問題,以前覺得正常的事情,也會變得詭異起來。

【啟燕,媽媽什麽也不懂,這件事得靠你。你爸死得冤枉,他是被人害死的。他有一本日記,寫了柳院長、蔣書記他們貪汙的事實,結果被他們害死了。警察同志正在查這件事,我們得配合他們,努力找出真兇!】

趙向晚聽到這裏,最後再燒了一把火:“顧之光是我們警察的眼線,負責在大學校園裏尋找證據。您前天過去找他,就是為了揪出真兇,是不是?”

路芝英的腦子現在漿糊一樣,趙向晚往裏頭塞什麽,那就是什麽,何況她的確是前天去找過顧之光,於是下意識地點頭:“是,找顧之光,揪出真兇。”

朱飛鵬與何明玉一直緊跟其後,聽到趙向晚與路芝英的對話,佩服得五體投地:她可真會找時候給人洗腦,就這麽兩分鐘的空,連朱飛鵬、何明玉都差點相信施桐是被人謀殺,而不是自殺。

推開通往頂樓的小門,滔天熱浪撲面而來。

這麽炎熱的天氣,大下午的,樓頂的水泥屋面被烤得滾燙,空氣都似乎被烤得有些扭曲,景物邊沿變得模糊不清。

幾人在穿花裙子女孩的帶領下奔向西北角。

三名保安站在女兒墻邊,不敢太過靠近。

顧之光滿頭滿臉都是汗,臉曬得通紅,苦口婆心地朝著施啟燕的方向喊:“師姐,你要相信我啊,我說的是真的,你就算不為自己,也得為施桐先生考慮,是不是?施桐先生是我年少時的偶像,我就是看到他寫的那本書……”

巴拉巴拉……巴拉巴拉……

也虧得顧之光這個人口才好,又和誰都聊得來,再加上昨天調查了一圈關於施啟燕的個人情況,說了十幾、二十分鐘竟然沒有出現冷場。

至少,施啟燕一直沒有跳下去,是不是?

花裙子名叫邵一凡,是施啟燕的室友,暑假因為要完成一個建築設計任務而留在學校。

施啟燕走到頂樓時,與正好從六樓繪圖室往下走的邵一凡,兩人擦身而過,看到施啟燕要繼續往頂樓而去,邵一凡問了一聲,但沒有得到回應。

也是施啟燕的幸運,邵一凡好奇心很重,看施啟燕在這麽熱的天還往頂樓跑,問她做什麽又不說,於是邵一凡走到樓下之後擡頭望了一眼。

就是這一眼,讓邵一凡魂飛魄散:施啟燕坐在了女兒墻上!她要跳樓?邵一凡第一時間打電話叫來顧之光,又沖上樓勸說。

如果沒有邵一凡,或許施啟燕在思考一陣之後會一躍而下,但因為有了她,又有了顧之光,心有牽掛的施啟燕一直沒有跳下去。

樓下警車、消防車的鳴笛聲響起,樓下人聲鼎沸。

“不要跳,想想你的父母!”

“你還年輕,將來前途一片光明。”

“有什麽想法和我們說,老師會盡量幫你解決困難。”

施啟燕面朝藍天,緩緩展開雙臂,任由陽光傾瀉而下,照耀全身。

【真可笑,你聽話,那便什麽事都讓你做;你懂事,那便什麽責任都由你扛;當你不想活了,想要死的時候,突然冒出這麽多人,哭著喊著求著,不讓你死,哈哈……】

趙向晚聽到她的心聲,不知道為什麽有些心酸。

柿子專挑軟的捏。

施啟燕看著傲慢不合群,其實是個軟柿子。

路芝英飛奔而去,攀在女兒墻邊,看著站在天溝邊沿的施啟燕,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口跳出來:“啟燕,啟燕——”

因為是上人屋面,考慮到安全性,女兒墻做得比較高,目測一米左右。女兒墻的邊沿有一圈壓磚,水泥砂漿抹面,在夏日陽光的烘烤之下,既燙又反光,刺得墻內的人眼睛生疼。

路芝英的手放在女兒墻上方的那一圈壓磚上,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燙,死死摳著邊,恨不得馬上翻過去把施啟燕帶回來。

施啟燕聽到她的聲音,緩緩轉身。

太陽很毒,水泥屋面很亮,氣溫很高,可是這一切,都掩不住施啟燕的美麗與清傲。

明明那麽炎熱的天,她的臉龐卻一絲汗意都沒有,帶著股飄然之感,仿佛只需要一陣風吹來,便會淩風而去。

不等施啟燕開口詢問,路芝英已經哭訴起來:“啟燕,你別這樣。你爸他不是自殺,他是被人害死的,我去找了顧之光,他是警察的人,警察找到一個你爸的日記本,裏面寫了好多事情,你快點過來,跟我回去,我們要替你爸申冤……”

路芝英說得沒頭沒腦,但施啟燕卻都聽明白了。

她問:“我爸是他殺?”

路芝英點頭如搗蒜:“是的是的,警察已經和我說過了,他們在調查一起貪汙案的時候無意中找到了一本你爸的日記,裏面說有人要害他。”

施啟燕將目光投向顧之光。

顧之光張著大嘴,呆呆地看著路芝英,感覺自己腦子有點轉不過來。他明明沒有提前和路芝英對過口供,怎麽她說得和自己剛剛說的一模一樣?

路芝英還在哭,她本就生得一臉苦相,現在眼淚鼻涕一起流,更顯得憔悴可憐:“啟燕,媽媽不能沒有你,你得替你爸申冤啊……”

施啟燕沒有說話,就這樣安靜地看著路芝英。

【爸真是他殺?為什麽?】

【設計院是清水衙門,怎麽會有貪汙?】

【爸也寫日記?為什麽家裏沒有找到一本?】

【過了十二年,警察怎麽突然翻起舊案?】

【顧之光從哪裏冒出來的?為什麽我媽要找他幫忙調查?】

【我媽這人一輩子老實,以前我爸在的時候,她什麽都聽我爸的。後來我爸走了,她什麽都聽我的。能夠讓她想出找偵探,看來真有可能我爸的死因有蹊蹺。如果不是為了再見她一眼,囑咐她幾句話,我何必等到現在?】

趙向晚有些佩服施啟燕,哪怕一個人站在天溝板的最外沿,只需要一個晃悠就能摔下去,旁人看著都嚇得魂飛魄散,她卻絲毫不亂,邏輯思維清晰無比,迅速找到路芝英話中的漏洞。

這樣一個人,怎麽會想死?

趙向晚邁前一步,態度隨和、聲音輕柔,如春風拂面,不給人一絲壓力:“施啟燕你好,我是趙向晚,公安大學大二學生,現在市局重案組實習。”

旁人因為慌亂舉止失措,哪怕是沖上來的保安都一個個表情失控、聲音裏滿是恐慌,只有趙向晚鎮定自若,仿佛同學在打開水的路上遇到,聊聊天氣談談學習。

趙向晚的態度令施啟燕有了好感,她將目光轉了過來。

趙向晚說:“施桐先生去世那一年,你十二歲,已經記事了吧?”

施啟燕:“當然。”

【十二歲,我已經讀初一,什麽都記得清清楚楚。】

趙向晚問:“警方說是抑郁癥導致自殺,你信了?”

施啟燕抿了抿唇,沒有說話。

【我到醫院問過關於抑郁癥的知識,和我爸的情況很符合。我懷疑,我也有這樣的遺傳。這個病,根本沒辦法治,很可怕。我感覺不到有什麽事情是值得我開懷大笑的,也找不到讓我感動落淚的電影、電視和小說,我就像是個空心人一樣,看別人哭哭笑笑,我卻什麽感覺也沒有。跳樓?我覺得是種解脫。像小鳥一樣在天空飛過,天地在這一瞬間為我敞開懷抱,多好。】

施啟燕的內心,遠比她的外在更喜歡說話。

她所說的一切,都符合抑郁癥的癥狀。

趙向晚道:“如果是自己想死,跳樓或許是種解脫,但如果他並不想死呢?如果他是被人推下的樓呢?”

施啟燕的眼睛裏閃過一道光,但瞬間又黯淡下來。

【既然想死,自己跳下去的,還是別人推下去的,又有什麽區別?】

【我爸這一生,輝煌過、燦爛過,愛過、恨過,就這樣離開,也挺好。】

【何必再去追究為什麽會死,到底是怎麽死的?就讓一切隨風飄散吧。】

哪怕有讀心術,趙向晚也感覺到了棘手。施啟燕似乎真的對生死看得很淡,她的生存欲望很低。即使是父親施桐的真實死因,她都懶得追查。

難怪剛才顧之光說了半天,也沒辦法讓她回心轉意。

自己挖空心思想出來的招數並沒有達到目的,唯一的用處只是延緩了施啟燕跳樓的時間。

施啟燕看著路芝英,眼神溫柔:“媽,我爸的死因,你別去查了,太累。你性子單純,鬥不過那些壞人,別找什麽私人偵探,不靠譜,相信警察就好。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句話,才等到現在……”

【顧之光以為我會執著於我爸跳樓的真相,其實我只是想告訴我媽別被他這樣的人忽悠。真相什麽的,重要嗎?活了二十四年,真是夠了。】

趙向晚腦中響起警鈴,不好!施啟燕見到路芝英之後,最後的牽掛也隨之消失,她馬上就會跳下去!

怎麽辦?怎麽辦?

趙向晚此刻只恨自己不是醫生,對抑郁癥的那些治療方法不了解,僅憑著從書上看來的一些知識,真正遇到嚴重到要自殺的人時,完全束手無策。

人類情緒,包括快樂、悲傷、憤怒、驚訝、恐懼和厭惡六種基本情緒。如果說,無法通過施桐死因引發施啟燕的憤怒情緒,進而引出她的好奇心,那她的病癥真的已經到達非常嚴重的地步。

施啟燕的內心,到底渴望著什麽呢?

趙向晚忽然想到剛才施啟燕提及父親去世,她想的是“輝煌過、燦爛過,愛過、恨過,就這樣離開,也挺好。”那施啟燕從來沒有戀愛過、從來沒有燦爛過,為什麽要死呢?

腦中靈光一現,趙向晚想到了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。

從生理需求、安全需求、情感和歸屬的需求、尊重的需求到自我實現的需求,施啟燕到底是哪個環節失了挫,讓她萌生死志?

一般的抑郁癥患者,可能是在安全需求這個層面受挫,比如失業、親人去世、生病等因素造成;也可能是在情感和歸屬需求這個層面受挫,比如失戀、缺乏性親密、和最好的朋友斷交。

可是施啟燕明顯不是。

她學業有成、身體健康、不打算結婚、沒有戀人、沒有朋友,父親去世多年,沒道理因為這些而跳樓。

繼續向上追查,那就是尊重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。

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有穩定的社會地位,希望自己的能力、成就得到社會的承認。馬斯洛認為,尊重需要得到滿足,能使人對自己充滿信心,對社會滿腔熱情,體驗到自己活著的用處價值。

那,是誰?讓施啟燕感覺到不被尊重?

顧之光的話在腦中閃過。

——高傲的施啟燕對賈教授言聽計從,無論是做項目還是寫論文都全力以赴,生怕讓賈教授失望。

——我的懷疑就是,賈教授一味壓榨研究生,給了施啟燕很大的精神壓力。

趙向晚大聲喊了出來:“賈慎獨是錯的!你不要被他影響。”

這一句話一出,施啟燕的後背一僵,明顯有了反應。

【她這是什麽意思?她知道些什麽?賈老師說的那些話,明明只有我們兩個在場,沒有人聽到,她怎麽會知道他是錯的?】

趙向晚眼睛一亮,太好了!

只要她有反應,只要她能有所求,那就有辦法。

“賈慎獨對你說的話,沒有一個字是對的,你要是聽了他的,那就是上了他的當。他就是要通過不斷地打擊你,讓你自信崩潰,然後由他掌控。”

老師在學生面前,天生帶有權威感。

這種權威感很容易讓人沈醉,有些沒有良心的老師會享受其中。不斷對學生進行打壓、挑刺,最後讓他們變得毫無自信,一切都聽從於他。

施啟燕的肩膀開始顫抖,擡起頭,楞楞地看著趙向晚,聲音變得有些暗啞:“你說什麽?”

【我真的盡力了,我真的非常非常努力了。老師說我沒有沈下心來,他說我只懂得開創,不註重歷史與傳承,我的內心真的很受挫。我明明查了很多資料,明明很努力摳細節,把吊腳樓的前世今生都理順,為什麽還要說我不註重歷史與傳承?危縣的吊腳樓那麽多,我和同學們一起拍了一百多張照片,為什麽他們可以休息,我卻還要完成手繪作品?我已經一個星期都沒有睡覺,我已經畫了十幾張建築表現圖,我真的好累、好累!】

趙向晚聽顧之光提起過賈慎獨有個外號叫賈獨食,為了把科研經費全由自己一個人支配,他不願意把項目分給其他老師,於是一味地壓榨學生。不聽話的、調皮的學生他沒辦法,於是聽話的、懂事的施啟燕便成了他不斷壓榨的對象。

一個星期沒有睡覺?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會崩潰吧?這個賈慎獨真是枉為人師!

趙向晚將聲音放柔和:“施啟燕,有沒有覺得,這個世界並不公平?”

“明明辛苦的是你,但立功的卻是別人。”

“老實人吃虧,偷奸耍滑的得好處。”

“好人命不長,壞人活千年。”

陽光下,趙向晚那張蘋果小臉放著光,琥珀色的瞳仁閃著異光,帶著莫名的吸引力,施啟燕不由自主地被她帶入語境之中,腦袋微側。

施啟燕的頭向左微歪,下巴擡起,露出雪白的頸脖。

這個動作出現,給了趙向晚信心——頸脖是人類的脆弱之處,這個歪頭的動作,代表信任。

這說明,世道不公這四個字打動了施啟燕的內心。

趙向晚淡淡道:“如果,我們每個人都認可這份不公平,面對惡人、惡語不反抗,遇到惡行就選擇屈服,那……怎麽能怪世道不公?如果好人遇到點事情就跳樓,那怎麽能怪好人命不長?”

施啟燕的臉色有了變化。

潔白無暇的臉龐,一下子脹得通紅。

這一剎那間,暑熱仿佛終於落在了她身上。

飄然若仙的施啟燕終於有了點煙火氣。

既然一味地哄著,並不能讓施啟燕放棄自殺,那不如換個方法。

抑郁癥的人,都是善良的人,遇到問題,她們會習慣性地反省自己。如果……給她們一點動力,讓她們打起精神來呢?

趙向晚道:“施啟燕,你先走過來一點,不然等下被太陽曬得眼睛發花,不小心掉下去,那就劃不來了。”

趙向晚的話語帶著一絲蠱惑,令人不由自主想跟隨,施啟燕向著女兒墻方向邁了一小步。

所有人都懸著一顆心,屏住呼吸,不敢開口說話,就怕驚擾了趙向晚與施啟燕的交流。

路芝英捂住嘴,無聲地流著淚。

這麽多年了,終於有人說出了她一直想說的話!施先生為什麽要跳樓呢?他的去世,只會縱容那些欺負他的惡人,令關心他的人傷心難過。啟燕為什麽要跳樓呢?她這麽做,只會讓憎恨她的人歡呼,讓喜愛她的人痛不欲生。

趙向晚擡手指向頭發披散,打著赤腳,狼狽不堪的路芝英,聲音裏帶著寒意:“都罵為什麽柿子專撿軟的捏,都罵為什麽欺負老實人,那你為什麽不拿刀去砍了惡人,卻要拿刀子剜你母親的心?”

聽到這句話,路芝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,趴在墻邊,號啕大哭起來。

“啟燕,啟燕,你三歲的時候我來了你家,你抱著我的腰問我是不是你媽媽,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。我沒有自己的親生孩子,你就是我女兒,你爸丟下我們走了,你就是我的命啊……我沒多少文化,我不懂你說的建築,更不懂什麽是歷史,可是我知道你愛吃酸甜口的,我知道你喜歡白衣服,我知道你喜歡幹凈,我這輩子沒什麽大出息,就想守著你,看著你長大成人,將來成為一個和你爸一樣了不起的人,就這樣,老天也不允嗎?”

施啟燕的眼裏有淚花在閃動。

趙向晚知道她已經意動,索性在她心上再添上一把火:“你媽媽打著赤腳,你看到了嗎?今天室外氣溫35度,屋頂地面溫度接近50度,你媽媽光著腳,是因為太著急見到你,把鞋子跑丟了。你看,關心你的人在你遇到困難的時候拼著命跑來見你,可是那些欺負你的人,到現在都沒有出現。你確定,要在愛你的人面前跳樓,讓那些憎恨你的人歡呼雀躍?”

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,趙向晚感覺喉嚨有些冒煙。她停頓了一下:“施啟燕,讓親者痛仇者快,你確定,要做這樣的人?”

兩行清淚順著面頰滑落,施啟燕緩步向前,走到女兒墻邊。

路芝英終於爆發了一回,一把撲過來,死死捏住施啟燕的手。她的力氣太大,骨節有些泛白:“啟燕,跟我回家,我們回家!你要是再跳,就帶著媽媽一起跳,這樣做鬼也有個伴。”

穿花裙子的邵一凡也趕緊跑過來,一把抓住施啟燕的胳膊:“施啟燕,你可真有出息!”

顧之光想要上前,被趙向晚制止。施啟燕是個女孩子,又生性.愛潔、清高自傲,肯定不願意讓陌生男人靠近,這個時候正是最關鍵的時候,絕對不能功虧一簣。

趙向晚一只手按在女兒墻的壓磚上,手掌被燙得倒抽了一口涼氣。她忍著燙胳膊發力一撐,一下子便翻了過去。

何明玉和朱飛鵬早已與她默契無比,迅速跟上,緊緊抓住趙向晚左胳膊,幫她穩住身形。

趙向晚左手搭在墻沿,腳踩在挑出墻邊寬約六十公分的天溝板上,慢慢向施啟燕靠近。

因為剛才的交流,施啟燕沒有抗拒趙向晚的靠近。

等到只有半臂距離,趙向晚托在施啟燕腋下,一托一送,幫助已經雙腳虛脫無力的施啟燕翻過墻去。

施啟燕腳剛落地,便被路芝英死死抱住,淚水噴湧而出,打濕了施啟燕的肩膀,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,只知道哭。

趙向晚翻回來,被何明玉一把抱住。朱飛鵬咬著牙:“你膽子太大了!”那挑出去的天溝板只有六十公分,她竟然就這樣翻過墻去!萬一施啟燕一掙紮,兩人都得死。

趙向晚被何明玉抱得有點喘不上氣來,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,笑著說:“我有分寸,沒事。”

何明玉狠狠地箍了箍趙向晚的脖子:“以後不要那麽沖動!”

【一百個施啟燕,也沒有你一個趙向晚值錢!】

樓下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聲。

“得救了得救了!”

“終於把人救下來,太好了。”

“太危險了,好緊張,差一點就掉下來。”

在這一陣歡呼聲中,賈慎獨姍姍來遲。

看到賈慎獨,學院方書記將他拉到一旁,壓低聲音囑咐:“施啟燕是你的研究生,怎麽能讓她跳樓?你這個導師平時是怎麽關心她的?”

賈慎獨四十歲左右年齡,個子很矮,黑瘦黑瘦,一臉的精明。如果不是戴著眼鏡,真看不出來是個大學教授。

他擡頭看一眼樓頂,皺眉道:“跳了沒?”

方書記沒好氣地說:“怎麽?人救下來了你還不滿意,非要跳下來摔死了你才高興?”

賈慎獨垂下眼簾:“書記你這是什麽話?施啟燕是我的學生,我當然希望她沒有事。現在的學生啊,心理素質太差,說兩句就尋死覓活。不是我說,這樣的學生你們以後不要再招了,就算是畢業了也難得成材!”

方書記沒想到都這個時候了,賈慎獨還如此強硬,沈下臉不客氣地說:“就你現在這個態度,誰還敢讀你的研究生?等她下來,記得說幾句好聽的話,關心關心她,不要逼她逼太狠了,要是真出了事,對你、對學院、對學校都影響不好。”

賈慎獨是建築學院有名的教授,每年縱向科研、橫向項目經費加起來早就超過了百萬之數,人稱“賈百萬”,腰桿硬得很,根本就不怕書記。

他冷笑一聲:“我是研究生導師,管的是學生的專業水平、研究能力培養,至於女學生的情感問題、個人問題,不歸我管!方書記你要是怕她出事,那就平時多關心關心她,和她多溝通溝通,順便幫她介紹個男朋友,免得七想八想,一個不如意又爬到學院樓頂上鬧著喊著要自殺。”

方書記被賈慎獨的態度氣得直打哆嗦:“賈慎獨!你別以為科研做得好、賺錢賺得多就不把思想教育放在眼裏。我告訴你,師者,德為先。你作為研究生導師,更應該以身作則,春風化雨……”

不等方書記把話說完,賈慎獨打斷他的話:“好了,既然沒有什麽事,那我回辦公室了。”

人群忽然喧嘩起來,吸引了方書記和賈慎獨的註意力,兩人同時擡頭,看向學院門廳。

建築學院大樓的一樓是個開敞的門廳,入口處掛滿了歷年優秀學生作品,門口一個鋼管構成的異形雕塑,看著很有藝術氣息。

警察、消防全體出動,施啟燕這次的跳樓鬧得動靜很大。當她終於被解救下來,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。

趙向晚跟在施啟燕他們身後走下樓,準確地從人群中捕捉到一道不友好的目光,順著這道目光,趙向晚看到了賈慎獨。

施啟燕的身體瑟縮了一下,顯然也看到了賈慎獨。

趙向晚知道,真正的考驗來了。

路芝英抱著女兒的肩膀,像老母雞護雞崽一樣,用自己瘦弱的身體阻擋著圍觀群眾好奇的目光。

施啟燕此刻重回母親懷抱,卸下往日防備,只想回到家裏躲起來。可是賈慎獨的目光讓她全身一下子就緊繃起來。

方書記迎上來,看著路芝英,溫和地安慰道:“施啟燕媽媽,有什麽困難一定要說,學院一定盡力解決。您要不要先帶孩子到醫院去檢查一下?”

施啟燕的身體開始顫抖。

路芝英護著女兒,連連搖頭:“不去,不去醫院,我們回家。”

方書記看一眼賈慎獨,說了幾句場面話,希望這件事就此揭過作罷。

偏偏賈慎獨不僅不上來安慰施啟燕,反而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。

這一聲冷哼,令施啟燕愈發緊張起來。

【老師來了,老師來了。我今天是不是又做了丟人的事情?我是個沒用的人,是個笨人,畫個樣式圖都要花兩天時間,做調查的時候也不如男生潑辣,根本就不適合做科研,更不適合做歷史建築保護。】

【老師說過,做歷史建築保護需要進行艱苦的野外調查,如果沒有吃苦耐勞的精神,根本不配成為一名優秀的建築師。我從小到大被我媽照顧得太好,危縣吊腳樓那裏環境很差,沒有辦法洗漱、沒有辦法換衣服,住的地方到處都是蚊蟲蟑螂,我到那裏之後每天晚上都睡不著,躲在蚊帳裏哭。這樣嬌氣的我,可能要讓爸爸失望了吧?】

賈慎獨身上仿佛帶著莫名的磁場,只要靠近他就能引發施啟燕的焦慮、自卑、敏感,明明他什麽也沒有說,但施啟燕卻能腦補出一大堆指責、訓斥。

趙向晚擡眸看向賈慎獨,試圖從他身上找到原因。

這個外型上毫不起眼的男人,穿一件灰色短袖T恤、一條軍綠色長褲,褲腿挽起成了條七分褲,再趿拉一雙拖鞋,看著像個挖藕的農民。

他有兩道鋒利如刀裁的濃眉,看著多了分淩厲之色。

這就是國內聞名的歷史建築保護專家、湘省大學建築學專業教授,賈慎獨?

【呵,懦夫!】

【不值得同情的懦夫。】

【有本事你就真跳,我還高看你一眼。】

【用這個來要挾我?休想!這個世上,看不起我的人,試圖要挾我的人,都被我踩在了腳底下,你算老幾?】

聽到這裏,趙向晚在心裏五味雜陳。

如此強勢的老師,如果遇到同樣堅韌的學生,或許還能逼出學生潛能。可是,如果遇到的是敏感的、內向的學生呢?那就是一個悲劇了。

難怪古人說要因才施教,老師如果不懂得變通,對所有學生都一味地批評、指責、苛求,遲早會出問題。

目前來看,除了換導師,並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。

只是,對施啟燕而言,導師不好換導師、工作不如意換工作、家庭不愉快那就打散家庭……所有挫折都采取逃避的方式來解決,這對原本就有抑郁癥的她並不是件好事。

這個世界不是為你而生,不可能永遠順利。

趙向晚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。

今天把施啟燕救下來,如果她下次再遇到同樣的事情,是不是又會跳樓?

路芝英在知識分子面前有一種天生的卑微感。她沒敢表達不滿,摟著施啟燕從方書記、賈慎獨身邊走過,嘴裏不斷地低語:“啟燕不怕,不怕,媽媽來陪你。”

趙向晚跟在她們身後,緩步而行。

賈慎獨突然開口說話:“一個容易被挫折擊打的人,將一事無成。施啟燕,你真讓我失望。”

方書記氣得眼冒金星,這都什麽時候了,賈慎獨還要火上澆油!他大步上前,一把捂住賈慎獨的嘴:“賈老師,慎言!”

賈慎獨個子雖矮,但力氣卻不小,雙手向上一擡,將方書記捂住他嘴的手打開,疾言厲色。

“我教育我的學生,有什麽錯?書記你不要以為堵住悠悠之口,就能堵住所有負面評價。人這一生誰不會遇到挫折?難道每一個人都去跳樓?你看看這裏的圍觀者,有警察、有消防人員、有老師、有學生,哪一個沒有在生活中、在工作中遇到困難?如果大家都像施啟燕同學一樣,一點點辛苦都尋死覓活的,這個社會怎麽進步?”

被太陽曬得滿臉是汗的圍觀群眾原本打算離開,聽到賈慎獨的話,忽然就觸動了心思,開始悄悄議論起來。

“是啊,賈教授說得沒錯。”

“只有逃避現實的懦弱者,才會去自殺。”

“那麽多吃不上飯的窮苦老百姓都在拼命賺錢養家,她吃得飽穿得好,長得漂漂亮亮,還能讀研究生,不曉得比那些人強了多少,有什麽不如意?”

“要跳樓,那就挑一個人沒有人的夜晚,找個沒什麽人住的高樓,悄沒聲息地跳唄。這大下午的,來到學校大樓跳,還不是想博得大家的關註與同情?我看吶,她根本不會去死,就是矯情。”

所謂群眾,其實就是一群最為從眾的人,很容易被某些不懷好意的聲音帶動、引導。

先前大家都擔心施啟燕跳樓的時候,群眾都在喊:不要跳!你還有大好的青春!快來幫幫她!

可現在危機解除,賈教授這麽一說,群眾全都換了個思維,開始指責起施啟燕懦弱、矯情、博關註。

句句誅心,施啟燕面色煞白,腳步越來越虛浮。

【我是個罪人,我不應該來建築學院跳樓,我不應該在這麽熱的下午驚動大家,我應該挑一個睡不著的晚上,慢慢割腕,任由生命力漸漸消失。媽媽,我對不起你,爸爸,我對不起你,我給你們抹黑了,我根本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。】

聽到這裏,趙向晚的臉色變得肅然。

既然今天把施啟燕救了下來,那就絕不允許她放棄!

趙向晚踏前一步,與賈慎獨面對面,眼中閃著怒火。

趙向晚高挑,賈慎獨個子矮小,兩人相距只有一米之距,看起來趙向晚還要高出半個頭。

“賈老師,您,殺過人嗎?”

突如其來的一句話,賈慎獨瞳孔一縮,後退半步,左腳在前,右腳在後,雙臂微擡,左臂橫放,右拳緊握,整個人進入全面防禦狀態。

【她是誰?便衣警察嗎?為什麽問出那樣的話?難道……我做過的事,被人發現了?!事情已經過去那麽多年,我以為早已被人遺忘了,她怎麽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?我是哪裏露了馬腳,還是屍體被人發現了?】

哈?趙向晚也楞住了。

原本,她是打算與賈慎獨理論一番:舌上有龍泉,殺人不見血。用是否殺過人開篇,不過是為了引起賈慎獨的警覺,讓他重視自己的一言一行。

萬萬沒有想到,賈慎獨真的殺過人?

這這這……

完全不按套路來,這讓她怎麽接下去?

陽光依然毒辣,可是趙向晚卻感覺到了寒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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